郭卓
无锡梅园
在我面前的书桌上,摆放着一摞书信,这是年至年期间,《收获》编辑部的编辑郭卓写给父亲浩然的二十余封信件。在这些信件里,我看到的是一位亲如大姐的关怀和惦念,体贴的劝慰和开导,热情的鼓励和支持……这些信件里充满了信任和理解。父亲浩然与郭卓,既是作者与编者的关系,更是好朋友的关系。要说起他们间的相识、相交,还要从半个多世纪前父亲浩然的《艳阳天》在刊物上的首发开始。
年底,父亲浩然争取到一段较为集中的时间,来到北京西山八大处的作家休养所写作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《艳阳天》。到年4月5日,正式脱出第一稿,父亲浩然将手稿交到了作家出版社。
手稿交到了出版社,似乎并没有被编辑所看重,也许都没有看便被搁置一旁。先是被长春电影制片厂的编剧从编辑部的来稿堆里翻出借去阅览;后又在未通知作者的情况下,于夏末秋初之际,交给《收获》杂志社来京组稿的叶以群,并带到千里之外的上海。
而父亲浩然并不知道倾注了他当时全部心血的稿件已经远离了他,远离了北京,被带到上海。
11月26日,父亲浩然到上海修改电影剧本《朝霞红似火》,大约就是在上海的时候,才从叶以群的口中得知《艳阳天》的手稿已经早于他来到了上海。
《收获》杂志社对《艳阳天》十分重视,刊物负责人之一的叶以群阅读后,当即决定用这部小说替换下原定在《收获》复刊号上刊发的长篇小说。12月24日父亲浩然应约来到编辑部,叶以群告诉他《收获》打算发表,但是希望能修改一下。两天后,父亲浩然再次来到编辑部,会见另一位负责人萧岱和责任编辑郭卓。大概也就是这一天,父亲浩然与郭卓结识,并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交往。
年与南京*区文化部副部长沈亚威及夫人等
郭卓,年出生,辽宁沈阳人,年去世。她年毕业于国立东北大学中国文学专业。年参*,历任第三野战**治部文工团创作员,华东*区体工队女子排球队队员,北京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学员,《文艺月报》、《上海文学》、《收获》杂志编辑,编审。可以说是资深的老编辑,曾被评为全国优秀文学编辑。一九四九年开始发表作品,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,著有长篇小说《雪花飘》,《我走过的路》等。
父亲浩然从与《收获》有关人员的谈话中得知:即将复刊的《收获》容量只有26万字,在版面上除了要容纳中、短篇小说等内容外,只能发表12万字以内的长篇。为了能将《艳阳天》全文刊登,编辑部原想增加刊物容量,但邮局此时已开始了订阅工作,无法进行变更。萧岱与郭卓希望父亲浩然能根据刊物的情况进行删改,由37万多字压缩到10万字左右。
如此大幅度删节自己的作品,父亲浩然有些于心不忍,同时担忧这样处理后,会影响到小说的质量。因此,他感到很为难,晚上坐在宾馆的房间里,想了许久,直想得有些头昏脑涨。在以后的几天里,父亲浩然“忍痛”做着压缩稿件的工作,几次想打退堂鼓,甚至都给叶以群打通了电话,由于《收获》十分热心,一定要刊发,碍于情面不好意思断然拒绝,父亲浩然只得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。
父亲浩然对手稿进行了削足适履式的修改,将正面人物爱情方面的线索全部删除,除三两个主要人物外,其他人物的来龙去脉也做了删除。年1月1日修改完后,便送到郭卓手里。虽然稿子送到了杂志社,任务已经完成,但父亲浩然心里十分担忧,如此修改后发表出去,很可能会大大的败坏读者的胃口。
经过删节的《艳阳天》第一卷就这样首发在《收获》杂志年第一期上。2月12日,已经回到北京的父亲浩然收到这一期的杂志,第一次看到已经变成铅字的《艳阳天》。文章发表后,没有出现父亲浩然所担忧的那种情况,反而带来一片称赞喝彩之声。2月28日中午,父亲浩然接到已经两年未联系的叶圣陶老人的来信。这封信是寄到《收获》后转来的,转信之人大致就应当是郭卓。叶圣陶在信中说他读了《收获》上的《艳阳天》后,深为喜爱,并说了其他一些赞美之词。叶圣陶老人在来信中的热情鼓励,使父亲浩然感动之极,也从中获得了力量。《艳阳天》的发表,在普通读者中也引起了很大的反响。
《收获》在年发表了《艳阳天》第一卷后,到年两年的时间里,又陆续发表了父亲浩然所写的《眼力》、《办公桌和小推车》、《前进旅馆》、《动手》、《认错》、《追赶》、《慈母心》、《争先靠后》及《老师和学生》等短篇小说。这些小说除了《追赶》之外,都收入到后来由北京出版社出版的《老支书的传闻》之中。尽管没有文字记载《收获》发表这些作品时的责任编辑是谁,但根据后来的情况推断,责任编辑应当还是郭卓。
年与南京*区文化部副部长沈亚威及郭卓夫妇
《收获》杂志社,也就是郭卓自年底开始,就三番五次打电话、发电报,向父亲浩然催要《艳阳天》第三卷。父亲浩然原打算与出版社交换完意见,修改后再由《收获》发表,但经不住杂志社的一再坚持,只得答应他们的要求。《收获》年第二期刊载了《艳阳天》第三卷。这次刊载又不是“全貌”,出版社怕影响出书,不同意刊物分两期发,因此只刊载了二分之一强的内容。无巧不成书的是,《艳阳天》第一卷发表在《收获》年的复刊号上,而第三卷则发表在《收获》年3月25日出版的停刊号上,这一天又恰巧是父亲浩然34岁的生日。
父亲浩然与郭卓从一开始的纯“业务”关系,通过相互间了解的不断加深,逐步发展为好朋友,即便文化大革命中在有意无意间与许多人断了联系,但与郭卓却始终保持着。
文化大革命开始前的年2月,父亲浩然从“四清”地京郊怀柔县得田沟回到市内参加一个会议,而这时恰巧郭卓来北京出差。2月6日下午,两个人见了面。在聊天过程中,郭卓希望父亲浩然以后能集中精力,写出一部超过《艳阳天》的小说。父亲浩然将这句话牢牢记在了心里。
年8月19日,父亲浩然受亚非作家常设局的委托,陪同巴基斯坦作家肖卡特在北京、上海等地参观访问。31日傍晚在上海送走外宾,第二天上午郭卓便来到父亲浩然住的饭店。晚上,父亲浩然与上海文学界的朋友胡万春、唐克新、费礼文、李根宝、仇学宝等十余人在郭卓家聚餐。这次聚餐十分热闹与融洽,一直呆到晚上十点多才告辞回饭店。
年4月12日,在北京西郊教育行*干部管理学校参加斗批改学习班的父亲浩然回家过周末,这一天,他在家接待了从上海到北京来的郭卓。
父亲浩然与郭卓,一个在北京,一个在上海,而且由于编辑部的原因,郭卓也很少能有到北京出差的机会,所以两个人相见并不容易,他们用那个时代人们最常用的联络方式——信件保持着联系,而父亲浩然正是在郭卓等人的信件中,了解到许多上海的情况。
年4月,父亲浩然与成荫、王树元、陆柱国等人赴井冈山等地采访,准备合作撰写电影剧本《井冈山》。五月份时,浩然一人乘船到达南京,郭卓的爱人、著名作曲家沈亚威接待了他。在南京住了五天之后,由沈亚威陪同来到无锡,郭卓也应约到这里与父亲浩然会合。这天晚上,父亲浩然与沈亚威、郭卓等人畅谈到夜里十二点多。在无锡参观、访问了三天后,父亲浩然来到上海,住在东湖饭店。
浩然暂居上海,与郭卓同在一个城市,来往自然方便了许多。父亲浩然在紧张的写作之余,有时上午,有时下午,有时则在晚间到郭卓家做客、聊天,他们还一同看望了几年没有见面的老朋友胡万春。
父亲浩然在上海一直住到6月15日电影剧本初稿完成后,才返回北京。
这一年的9月24日,父亲浩然从北京再次来到上海修改电影剧本。父亲浩然仍像上次在上海一样,不时到郭卓家里做客聊天,一同去看望共同的好友茹志鹃等人。
10月10日这天早晨,父亲浩然分别接到好友李学鳌和马贵民从北京打来的长途电话。他们在电话里不约而同地让浩然马上回京,而且不说明任何理由。父亲浩然敏感地估计到北京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。晚上到郭卓家去的时候,又从她的嘴里“嗅”到一点气味。第二天中午,父亲浩然又被郭卓的孩子叫到家里吃饭。在这两次与郭卓的会面中,沈亚威通过妻子郭卓向浩然密报了“四人帮”垮台的消息,劝浩然马上离开上海回北京,并说,如果电影厂不让走,就想办法到南京*区驻沪办事处,坐那里的汽车到南京,再由沈亚威想办法送浩然回京。父亲浩然自认为是个小人物,只能盼望全国的*治、经济形势,能由此带来一个大好风光的春天,而别无他法。头天晚上还犹豫是把搞了一半的剧本继续搞下去,还是就这样放下而先回到北京的父亲浩然下定决心,要尽快回去,回到组织的怀抱。12日的晚上,父亲浩然没有与电影厂打招呼,便与一同创作电影剧本的陆柱国飞回了北京。
浩然走了,郭卓因不知道他是否平安的到达北京,更不知到了北京之后的情景而有些惴惴不安,直到收悉浩然报平安的书信。在当年10月27日的书信中,郭卓写道:“信收到。真有趣,那天临走,交代给月亮(作者注:指郭卓的女儿。),让她给你女儿写封信。因为惦着你的情况,相信你行得端,走得正。但世界上的事就是那么复杂曲折,否则不就没有阶级斗争了吗?结果回到家里,你的信来了,月亮的信也就没写。”在同一封信中,郭卓还对没能好好招待浩然深感遗憾并表示出殷切的希望“从南京带了点螃蟹回来,你却不在了,真遗憾。在上海一直没有好好招待你,妈妈不在,我这个不会管家的人,真够呛!当晚就知道你回了北京,让供应站同志打电话给你,就知道了。怎么样,下一步将如何?《金光大道》早写完了吧!为什么不能改改好?按你原来的设想,关键是不是第三部?相信你会写出更好的代表作,也相信你能写好更高一级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。浩然,真得为反修防修留下点光辉的著作,让人们的灵*有所依据,有所向往。相信你可以,目前也只有你可以。”
父亲浩然回到了组织的怀抱,同全国人民一样为粉碎了“四人帮”而欢欣鼓舞,但出乎意料,在不久之后却被人推入了*治的漩涡。一九七八年初开始,先是受到一些地方报刊的点名“批判”,接着五届全国人大的代表资格也在开幕式上被宣布取消。父亲浩然跌入了从未经历过的人生低谷。
朋友就是朋友,好朋友之间是相互了解、信任的。郭卓是父亲浩然的好友,自然也是这样的。郭卓并没有受那些流言蜚语、“批判”文章和代表资格被取消的影响,继续与浩然保持着联系,对浩然进行鼓励与劝慰。在年7月的一封信中,她写道:“对你的情况一度有些传闻,但后又寥寥,一直在关心刊物上有没有你的作品发表。不管怎样,你应当坚持写作,无论是长是短。过去一年你不过经历了一些老作家十多年来的经历,想想自己的处境,想想那些老同志的当年,也就心平气和一点了吧”并推荐给浩然南京《雨花》看完的一位年轻编辑,希望浩然能把作品寄给他发表。郭卓出差到北京时,或是到家里去看望浩然,或是浩然前往住所看望她。郭卓当面对父亲浩然做了一些不同于别人劝慰。父亲浩然对她的支持与理解自然也是心怀感激的。
当浩然新的作品出现在刊物上,郭卓看到后十分高兴,立即给浩然写来信:“《长城》第二期找到了。儿子先我看完,他急着看下面,老是问我,《长城》新的出了没有,他看后的反映是好的。”“总算又从刊物上看到了你的名字,其高兴可想而知。哈哈,偶然从图书馆的《人民文学》上看见你的《胖娃娃》,好,祝贺你!老任(作者注:指部队作家任斌武。)从北京回来已带来你的情况,心也放下了,但就一个希望,早些看到你的名字出现在北京的刊物上。现在这点悬念也放下了。你又该放马奔腾了,甩开胳膊写吧!”“既有了发表权,就要写啊!还常到农村去走走吗?一时思想解放不出来,到农村去走走,到人民群众当中去走走,就会解放出来的。”
父亲浩然与郭卓从年相识,随着岁月的流逝,从作者与编辑的关系发展为好朋友,而这种友谊经历了种种考验,一直保持到他们生命的终结。在我面前的这些郭卓写给父亲浩然的信件中,多次约稿催稿,郭卓对浩然的要求也是很宽的,长、中、短篇都可以,希望能在离休前再给父亲浩然的作品当一次责任编辑,在年10月的一封信中,她就写道:“文集如何?身体如何?当编辑忙不完的杂事,也该撤退了。望小说早日写就,还能发你一部!”郭卓的这种心情,父亲浩然应当是理解的,但因为不知道的原因,郭卓的这个愿望却没有实现。稿子迟迟没能收到,却看到其他刊物不断的发表,这当然让郭卓很不满意,在一封信中,她嗔怪的写道:“你真不像话,到现在一篇稿子也不给我们。昨天吴强同志问:‘浩然给我们小说没有?怎么不给呀!催催他!’瞧,这可是真话,你老兄在写什么?长的?还是中的?喂,怎样,看你的表现了!”。父亲浩然与郭卓保持着书信联系。根据父亲浩然日记中的记载,他给郭卓写的最后一封信是年的12月5日。由于电话通讯的日益便捷,加上年龄等方面的原因,父亲浩然与郭卓没有再见面,也没有再通信,但他们肯定会通过电话进行过联系,因为他们是好朋友,好朋友之间是不应该,也不会被忘记的。
梁秋川,著名作家浩然三子,祖籍冀东。出生于六十年代初期,年毕业于中国*法大学法律系法律专业。曾先后在北京市公安局、北京郊区旅游实业开发公司等单位工作。目前专事浩然先生资料的收集、整理、研究工作。在《中国文化报》《中国艺术报》《文艺报》《中国*协》《北京日报》《传记文学》《文史资料选辑》《深圳晚报》《世纪》《读书台》等多种大型报刊发表有关浩然先生文章数十篇。并已由团结出版社出版《曾经的艳阳天我的父亲浩然》及《父亲浩然和他的朋友们》两部研究专著。
《赤龙河》